小说: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一)

2004年07月15日




曾颖

迎面而下的第一滴雨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过来。天被四周的楼房挤得只剩小小一个井口了,除了背靠的预制板之外,整个世界都有些冷漠。周遭楼房里各色窗帘背后透出幸福的光芒来。这使得我更愿意看天,尽管脏兮兮的天空也被都市的灯火映衬得烦躁不安,但至少那儿没有令我嫉妒的窗,红色蓝色或黄色的窗帘里。每一声欢笑每一段音乐无不令人想哭。
  

从内地那座小城出来已经三个月了,在那里,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车工,几千人的厂子里,我至今保持著“单车年工时第一”和“由学徒到技师只用了六年时间”的纪录,也因此获得全车间最漂亮的女孩子殷巧莉的青睐。
  

但好景不长,厂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原本俏得像皇帝闺女似的产品突然变得像黄脸婆一样不招人喜欢。有人说是因为内部管理不行,质量上不去。有人说用户们嫌国有企业的回扣要上账,容易留尾巴,不敢买咱的货。说法有很多,但结果只有一个——企业濒临破产。厂子是国家的,咋能说破就破呢?上面就想整改的法子,让一家更大的厂子兼并了我们厂,并让满五十岁的男职工和四十五岁的女职工提前下岗“退养”。其实退不退都一样,反正都领不全工资。殷巧莉耐不住没钱买衣服和化妆品的日子,跑去舞厅给人伴舞,伴著伴著也就伴飞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天,我躲在殷巧莉家的楼道里,看著殷巧莉从一辆红色桑塔纳里出来,不顾天下著毛毛雨,在司机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而后唱著歌上楼。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面孔有多吓人,只觉得殷巧莉像只胆小的老鼠遇见猫一样五官移位不知所以。这时候,我听见耳鼓里一阵轰鸣,原先冲上脑门的血突然凝住了,所有想好的阴损刻毒的语言竟莫名其妙地化成一声叹息。殷巧莉低著头从身边走了,从此化成为一段记忆,世界在殷巧莉一声轻微的关门声之后罩满了泪光。
  

我在家里蒙头睡了三天三夜。
  

严格说,不是睡,是熬。
  

殷巧莉像迎接英雄一般迎接我从省上参加技术比武归来的情景苦苦折磨著我,在那次有几千名技术好手竞争的盛会上,我夺得了车工组第一名。殷巧莉当著众人的面在我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吻。那时,天在转,地也在转,太阳光像热牛奶一般甜丝丝、暖洋洋的。
  

然而,那一场凄冷的雨像硫酸一样把美好的记忆都吞噬掉了。只留一些细碎破败的残骸,每每想起,心中忍不住一阵阵悸痛。
  

明天会怎么样?
  

我害怕自己拖著沉重的影子重新走在阳光下的情景。
  

我干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错。
  

面对这个变化得比陀螺更快的世界,我像一个阳萎患者一般有气无力。恨别人,更恨自己,可以这么说,我是怀著深深的恨意离开故乡的。
  

第一滴雨之后,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更冰凉也更沉重。这种感觉像三个月来的经历一般令人痛苦。在这座大城市里,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找钱,谋生。他们怀中都揣著一摞摞能够证明自己才能的证书和奖状,从博士研究生文凭到优秀三好学生甚至乡运会的精神文明奖证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我的那张可怜的“技术标兵”和“技师证”显得太薄太微不足道。由於调整产业结构,这座大城市的车工也逐渐没活可干了。而我对别的工作却又实在一窍不通,十几年来,干了一生车工的父亲的话第一次使我感到不可信,他说:工人就该把技术学好,走到哪儿都不怕。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此时正栖身在这样一片杂乱而潮湿的建筑工地上为明天早晨吃什么而发愁时,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这时,工棚里传来一阵哭闹声。不用问也知道,陈二狗又在打小兰了,这似乎是他每天饭后的惟一的娱乐方式。
  

小兰杀猪般的哭声在楼群中乱窜著:爸爸……别打了……我不读书了!声音像溺水的小羊。
  

众人拖开陈二狗。毛子帮小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装进书包里。小兰不敢伸手,仿佛书包在一瞬间变成了烫手的火炭。
小兰妈坐在屋角的灶旁烧水,眼泪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我问毛子:咋了?尽管陈二狗打老婆女儿通常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有时可能是因为小兰捡水泥纸或下班瓶不够多,有时可能是因为自己干活时挨了包工头的骂,但今天,小兰叫得很蹊巧,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毛子是个大孩子,平时和小兰处得很好,很替小兰委曲地说:学校关了。
  

啥时关的?
  

搞不清,听教育局来人说是不具备办学条件。
  

小兰就读的学校,是一个退休教师在一处即将拆迁的房子里办起来的。来读书的都是跟父母出来打工的小打工仔。早先,陈二狗说什么也不让小兰去,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啥?陈二狗作梦都想生个儿子,结果天不作美,不遂意的气就往小兰身上发——谁叫这死妮子把名额给占了呢?想想陈二狗都恨得牙痒痒的。最后,还是耿二爷站出来骂了陈二狗一顿,他说:陈二狗你狗×的,一个好端端的娃楞要被你弄成个睁眼瞎,上茅厕都分不出个男女来,今后还像咱们一样窝囊,你受活么?你不让去我让!穷死了我也把这二百元垫上!耿二爷是工棚里的头,他说话陈二狗不敢拗,这样,小兰才勉强去读了几天书,谁知道今天下午突然来了一帮人,把老师撵走,把孩子们驱散了,并对孩子们说:这地方不能读书,要读书,让你们爹妈领你们上正规学校。
  

正规学校?毛子说乖乖,我们这些没城市户口的,光进校费还不收几万元,还不带生活费服装费学费,那架势,把陈二狗一家全卖了也抵不了一个零头的。陈二狗吓傻了,小兰这一闹,不是找揍么?
  

陈二狗气哼哼地说:办学条件差,他妈的!能差过咱村?起码孩子们坐的是木凳,头上顶著的是稳当的瓦,不用坐石条凳更不怕椽子落下来砸了头,狗臭屁!这些老爷们为了多捞钱,楞是把咱不当人。我们的娃娃难道是石头里崩出来的?
  

工棚里静得出奇,陈二狗说的话,实际也是他们想说的,大家像被点中了穴道一般,呆立著,各自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只有灶膛里木柴的爆裂声充满在空气中。
  

唉……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毡棚顶上,雨的声音很空洞也很让人心焦,毛子是个爱热闹的人,不习惯这种宁静,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读书么?张士比亚教他不就得了嘛?你看他,有看不完的书呢。
  

张士比亚名叫张士宾,来自四川,来工棚之前是一位诗人,严格推敲起来这句话不够准确,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诗人,只不过他最初的诗是用笔写在纸上而现在的诗却在太阳用光刺在他的脑门上。在这个城市里,诗人与窝囊废基本同义,他的额头被无数次拒绝碰满了茧疤。电脑懂吗?期货懂吗?加权指数传销商利润率投入产出比,不懂?那你来干什么?对不起,恕不奉陪!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了远房亲戚耿二爷,就跟著到工棚住几日,最初,他发自内心瞧不起工棚中的粗人,以毛子为首的粗人,却是天下最好处也是最难处的主儿,他们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生准则,反之亦然。於是乎,诗人很快便有了张士比亚这个绰号,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诗人每天早出晚归去找工作,他坚信这又潮又热又臭的工棚绝不是他的梦想之地。直到有一天吃晚饭时,粗人陈二狗很直率很粗鲁地将锅敲得山响骂“世上只有猪只吃食不干活”时,他才终於低下头承认自己的百无一用,并主动求耿二爷给他安个活儿,这样,他在工棚里也不再是局外人了,盛饭时也一改过去的谨小局促,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众人正为小兰的事气愤当儿,诗人却正为头顶油毡的破洞而不知所措,雨水像一颗颗闪亮的小珍珠在空气中划一道美丽耀眼的银弧,而后很空洞地碎在他床上的稿笺上,那声响仿佛是一声婉约的叹息,使诗人的哀伤心境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
  

第二滴
  

第三滴
  

第四滴第五滴……
  

雨像顽皮的孩子,第一次恶作剧没被制止,就愈加倡狂而肆无忌惮了。
  

张士比亚看著雨在一行行诗歌之间爆炸,如炸在被“精神战”蛊惑的士兵行列中,墨迹四溢,东倒西歪。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伫列里的一员,爆炸声和硝烟将他和同伴们隔绝了。他死死瞪著那豁口,看著敌人的炮弹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扑面而来。
  

毛子说:诗人诗人,棚漏了,你还傻坐著干啥呢?
  

毛子像棕熊似的摇晃著手臂说了些什么诗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就呆呆瞪著那雨滴如瞪著敌人枪口中发出的子弹,目光很凶,似乎想在雨滴落地之前将它蒸发掉。
  

这时,外面的水往工棚里地势较矮的地方流淌,水面上裹著一层干灰,像一个鬼鬼祟祟的阴影,很快,阴影布满了整个地面,人一走动,地上便成了沼泽。
  

人们慌乱地将地上放著的箱子、塑胶盆、鞋、袜往床上扔,扔完之后,一屁股将自己也扔上床,咬牙切齿地对地上的水吼:有本事你就上来!
  

张士比亚哪得这般洒脱,他的行李很少,除了书仍是书。草席上已依稀淌起了亚洲地图,随著头顶上雨水的光临,亚洲还在不断扩张,地图每扩张一寸,他就往后退一寸。他想起来移床,但毛子的床紧紧顶著他的床,想移动一寸也很困难。
  

这时,屋里的人们唉声叹气地骂起老天爷以及他的一切女性亲属来。诗人也气汹汹地加了一句最形象也最惊人的一句。
  

骂著骂著,床上的地图停止了膨胀。噫?莫不是老天有知?片刻,耿二爷湿淋淋地走了进来,大伙才知道原因。陈二狗嘟嘟囔囔地说:二爷,又没淋你那铺,劳那神干啥?
  

耿二爷把眼一瞪:没有缘大伙不进一个屋檐。你让他这样的斯文人咋弄?他和咱不同,早晚不是咱棚里窝著的人,咱能让他在这里屈了么?
  

毛子看见二爷手上有血,就问咋了?二爷说没啥,被钉子挂了一下。
  

毛子赶紧从箱里拿出一瓶壁虎酒说:来,搽搽。这壁虎酒是毛子临走时他娘给的,她说咱乡下人可得不起病,带点药总比没有的强。无论伤风感冒蚊虫叮咬毛子都用。
  

耿二爷皱皱眉,毛子把酒从他手上淋下去,酒混著血溅起一阵水声,满屋顿时充满一股好闻的酒香,把陈二狗馋得直吞口水。
  这时,我看到张士比亚的脸上挂著一滴泪水。他觉得工棚里每个人的脸都那样亲切而平静,包括他厌恨的陈二狗和给他起绰号的毛子在内。
  

雨依旧下得很大,但雨声却离得很远很远了……

大伙儿懒心无肠地拨拉了几口饭,把碗往枕头边上一扔就各自睡了。耿二爷一边伸手关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睡吧,睡吧,等大楼起了层,就不再住这破地方了。说著话,他狠狠地锤自己的腰。

毛子接嘴道:是呀,兴许还能像上回那样,睡几个月总统套房呢。只可惜没完工。二爷,你说,那总统套房完工之后是啥样?人家说里面的澡盆都是黄金做的呢。

这我倒说不清楚,反正,住一宿起码得花咱们几年的工钱,兴许还不止呢。

乖乖,咱住那几个月,不是赚大方了么?

傻小子,赚啥呀,咱住的那只是水泥石头块,离总统套房还远著呢。

但那终究成了总统套房,我还在屋角撒过尿呢。

换往日,大伙一定会被毛子的傻话逗得大笑。但今天人们却没笑,一个个都各怀心事地沈默著。工棚里的人们,一下雨都这样。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

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似的,大泼的水毫无节制地冲刷下来。在雨的重压下,工棚显得异常脆弱可怜。眼瞅著水位一步步上涨,如果雨不停的话,床上也将不再安全了。耿二爷搔搔头说:这样不是办法,得抽水。

我和毛子急急忙忙到库房去找潜水泵。雨滴很大重地敲在我们的身上,冰冷刺骨的痛。而更冰冷刺骨的是保管员的脸,他冷冷地说:泵昨天就拿去抽地基坑里的水了,被沙石打坏了两台,哪还有给你们的。他鼻孔里冒出的气可以制霜淇淋。

我们沮丧地往回走,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泥都在与我们作对。恨得毛子眼红红的想找人打架一般。

水位还在涨。

耿二爷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破瓢,用木棒接了一个长柄,像舀粪勺一样抡得溜圆,把水往外舀,众人见这办法还行,就纷纷效仿,盆儿钵儿罐头瓶儿全都上阵,以原始的方式与老天爷干了起来。

水渐渐退了下去。陈二嫂过来请示耿二爷:地上有水,柴湿著没办法煮饭,干脆每个人买几个馒头啃啃吧。

二爷把头上的泥和汗水一抹说:再买两只烧鹅,几斤猪头。天不怜惜咱,咱自己怜惜。好好打一顿牙祭!

陈二狗一咽唾沫说:还要酒。

对!酒。

众人大声附和起来。一想到即将到嘴的肉和酒,大家的劲头更高涨起来,舀水的节奏也更快了起来。

陈二嫂做事干净俐落,不出一小时,丰盛的酒菜便摆到了毛子的床铺上。大片大片的卤猪头白花花的招人眼馋,烧鹅油噜噜的身姿甚至比维纳斯还美。各人的饭盒和碗里都斟满了酒。陈二狗耍心眼,把小兰的碗也支到面前,掺酒的毛子眼尖,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怒视道:小兰也喝?

陈二狗脸胀得通红,嚅嗫道:小兰……他爹喝,他爹喝。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

饭前照例要清点人,这是耿二爷兴下的规矩,他说咱都是出门人,同顶一个屋檐,同一锅搅食,是一家人,就得像一家人待。吃饭时少了谁都不行。

点的结果,张士比亚不在。

毛子说:这小子到哪去了?该不会又淋雨玩去了?

陈二狗不满地摇摇头:兴许是吧。

在众人眼中,张士比亚这小子确实有些魔魔症症的,经常半夜跑到工地的空草坪上大声和木椿子说话,或跑到雨里把自己搞成一只落汤鸡。最绝的一次,是他收工时,见路边有株野草被石块压住了,可怜得如同他的身世一般,不觉起了怜惜之心,把它掏出来,用一个废罐头盒装了,放在床头,朝朝相顾惜,夜夜不能忘。在他的悉心照顾下,草儿不孚所望地成长起来,并在某一天早晨在他伸懒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非常刺激的招呼。小草接触过的地方,如毒针刺过一般,剧痛著生满了大小疙瘩,他这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把毒草当成了鲜花。这事成了工棚里不朽的笑谈。陈二狗事后说:那草会扎人,我早看出来了,就是不说。引得张士比亚从此把他当成头号敌人。

等了一阵,陈二狗实在经不住空气中酒肉的香气的诱惑。那香味像一只柔软得近乎於无的小手在闻者的脸上、鼻上、喉头上和胃上一路挑逗著,足以令最坚强的人们为之所动,何况工棚里这群并不十分坚强且几顿没有吃到像样的东西的人们。

陈二狗忍了又忍,终於忍不住了,就小声嘟囔著:再不回来,酒气都跑完了。

陈二狗的话破天荒第一次在工棚里得到了拥护,人们附和著:是啊。

耿二爷只好点头说:好吧!给他留一份。

人们踊跃地去拿碗,给他夹了一份。

那一份鹅肉一直放了很多天诗人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兴许找到事情做了;但马上有人反驳,说诗人视如性命的诗稿书都没带走,兴许……

大家都各自揣测著,陈二狗趁人不注意,将略有些变味的鹅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耿二爷看了,也没喝斥他,只恹恹地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不知是说诗人还是说陈二狗。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诗人是找到工作走了。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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